我將自己扔進了那一池冷水裏，漆黑的夜讓這池水冰涼無比，可是我依舊瑟瑟發抖的杵在裏面，我只想把身上那股死屍的味道給洗掉。

其實，在我看見迪埃的腦袋的那一刻，我就後悔了。

可是天知道我怎麽會那麽執著的避開那些巡視的衛兵，將那顆高度腐爛的腦袋給裹進了粗布裏。

最後那一眼，我甚至看見了破損的眼皮下，那顆慘綠的眼珠。

噢，我的上帝！

我用力的吸了口氣，罵罵咧咧的將那團東西提了起來。

那一路，我確信自己一定是瘋了。

“我會記住你為我做的一切，莎拉。”在那片瀕海的林子裏，那名男人和他是侍衛一起單膝跪在了我面前，將右手合在了心臟的位置，“我會感激你一生。”

風吹了過來，將漆黑的蓑衣卷上了半空，那陣勢讓我忍不住後退了一步，“你會殺了亞汀斯麽？菲米斯？”

狼一般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，“他殺死了我的父親。”

那句話讓我把到了嘴裏的詞硬生生的給咽了回去。

有那麽一瞬，我們誰也沒有動。

濕潤的海風帶著耳邊的卷發不住的翻飛，幾乎迷住我的眼睛。

沈默了一刻，他站起身，鄭重的端起了那顆腐爛的腦袋。

我看著他，他也那麽緊盯著我，眼神裏閃耀著激烈的思緒交鋒，然後，在我以為他會做出什麽瘋狂的事情的時候，他轉身走向了海邊。

一直到那艘木船消失在夜色裏，他連頭也沒有回。

“SHIT！”那些回憶讓我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，也不知道是在罵他，還是在罵我自己。

“莎拉！莎拉！”

在我還睡的迷迷糊糊的時候，我忽然感覺有人在推我的肩膀。

透過一線眼簾，我看見了希蘇那張平板的臉。

噢，轉了個頭，我想將她的模樣從腦海裏抹去，可是，那雙搖晃我的手卻更加用力了。

“嘿！醒醒！餵！”

SHIT！

我感到自己火了，直接從床墊上彈了起來，大叫，“難道天塌了麽？！噢，外面才剛天亮！”

“噢！你以為我想麽？！”看起來，她也是滿肚子的火，“卡拉雷的侍衛就在外面等著你！你不出去，誰也睡不好！”

卡拉雷？

那個名字讓我忽然清醒了。

因為，我忽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。

難道說，有人發現那顆腦袋不見了？

噢！當然會發現！

“你又睡著了麽？”緊了緊衣服，希蘇滿臉不耐煩的問了一聲。

我並沒有在意她的態度，而是低聲問道，“他讓我去幹什麽？”

“我怎麽知道？還是小侍女告訴我外面來了侍衛，說是來接你的……怎麽？”

“沒怎麽。”

那雙貓一般的眼睛瞥了一眼露臺，“已經很久了，你確定不起來麽？”

沈吟了一下，我還是披著薄毯從床墊上跳了下去，大理石地面的冰涼讓我打了個哆嗦。

“你覺得我還能睡著麽？你的嗓門堪比北方人的火流星！”

那句話她忍不住哼笑了一下，“會是什麽事？”

“什麽事？”我重覆了一下，從衣櫃裏惡狠狠的扯出了一條蒼白的紗裙，“當然是除了好事以外的所有事！就像他把我騙去魔窟……”那個回憶讓我變得咬牙切齒，“等著，總有一天，我要把他扔進去！我也要讓他去嘗嘗那裏面的騷臭味道！說起來……餵！你就不能過來幫我扯一下後面的帶子麽？！餵！希蘇！”

一連叫了好幾聲，都沒有人搭理我。

怒氣沖沖的轉回頭，我驀然發現那名女人已經歪在我的床上，睡著了。

卡拉雷並沒有在自己的家裏，而是在楓宮，所以，馬車顛簸的那一小段路並沒有給我想明白什麽的時間。

我只覺得我並沒有什麽可以被懷疑，畢竟昨晚的事情順利極了。

朝陽已經升起來了，透過落地的大窗，將宮殿照的雪亮，而卡拉雷就坐在宮殿的最高處，皺眉翻著一疊又一疊羊皮紙。

他的臉色看起來，糟透了。

或許是我的腳步驚擾了他，那雙精亮的眼睛擡了起來，“喔！您可真快！”頓了一下，他開口，語調裏不無諷刺。

“怎麽？”我停在了原地，遠遠的看著一名侍衛伏在他耳邊竊竊低語。

空曠的大殿裏回聲漫射，嗡嗡的聲響讓我的耳朵有點不舒服。

“一大清早，您找我來，有事麽？南吉大人？”

他將手裏的東西按在了桌上，直截了當的開口，“迪埃的腦袋被人偷走了。”

果然。

“……噢，是麽？太讓人難以置信了……什麽時候？”

“昨天晚上。”說著，他揮手侍衛離開了殿堂。

“侍衛們怎麽說？”

“沒有人看見，”說著，他刻意的停了一下，忽然盯住了我的眼睛，“因為，有內奸。”

那一刻，他的目光變得非常銳利，銳利的讓我的心臟微微一跳。

無法轉開眼神，“……那麽，我的建議是，找出他。”

“找出他？你有什麽建議麽？”他繼續那麽皮笑肉不笑的開口，“每一天都有數不清的難民湧進凡蒂，我們該從哪兒開始搜？”

“……你應該關閉城門。”

“關閉城門？女士，不，殿下，您是想讓他們匯入曼普之巔的暴民麽？”

“……我非常感謝您能尊重我的意見，但是，恐怕我無法給你有用的建議。”

“我當然知道。”他不屑的開口，那副鄙夷的神色讓我想拔下他的假發去抽他。

吸了口氣，我一瘸一拐的走向了椅子，“那麽，你找我來，到底是做什麽？難道就是想要找一點優越感？”

“我聽說，昨天半夜你還沒有睡？”

那句聽似隨意的話讓我的心臟咯噔一跳。

“聽說？”我停住腳步，盯向了他的眼睛。很明顯，他在懷疑我，甚至都不掩飾住自己的目光，“你想知道原因，是麽？”

“你說呢？”

“如果昨天去魔窟的人是你，我猜你現在還浸在水池裏。”我咬牙切齒的開口，極力讓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像是怒火中燒，“你是故意的，是麽？卡拉雷？！”

他微微瞇起了眼睛，似乎在斟酌我的話是真是假。

他的目光就像刀子，能切入人心。

在那種目光的審視下，我感到淡淡的熱汗浮上了腦門。

我強迫自己望著他，心臟卻擂的像戰鼓。

天知道那只老狐貍會不會相信我的話。

噢，幸好我臉上還蒙著那層薄薄的面紗。

不然，我臉上的僵硬表情一定和那些瘀傷一樣，會清楚的落進他的眼睛。

“一個審判。”看了我一會兒，他垂下了那種質疑的目光，指了指大窗邊的軟榻，“因為，有個人來自首了。”

什麽？

“帶他進來！”

他果然在試探我。

可是，這已經不重要了，重要的是，那個自首，是什麽意思？

侍衛們押著一名被鎖鏈鎖住了手腳的男人走進來。

當我看清楚那雙木然的眼睛的時候，我驚的直接從軟榻裏直了起來。

我眼花了麽？！

老憲姆？！

叮叮當當的鐵索停在了大廳的中央，頓時，一股來自魔窟的味道游進了我的鼻子。

“我沒想到，你會做這種事情，”沈默了一下，卡拉雷打破了寧靜，“我一直以為艾倫王拯救了你的性命，你會心存感激……”

那些話明顯沒讓那名粗壯的男人有任何觸動，他昂首挺胸的立在那兒，就像一名傲視沙場的尊貴戰士。

微冷的風從窗戶裏灌了進來，掃開了他茅草般的淺色頭發。

這時，我才發現，面具下，他竟然有一張不堪入目的臉。

他的顴骨，鼻梁幾乎都被砸的粉碎。

那是舊傷。

第一眼，我就能判定。

又是一陣沈默。

卡拉雷隨意的翻了翻手邊的紙張，忽然，他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麽，嘴角挑起了一絲讓人很不舒服的弧度，“你和迪埃的兒子一直有聯系，是麽？因為……他的父親曾經賜給你自由，所以，‘我對他的感激將與神明同在’？”

老憲姆微微揚了一下頭，依舊不語。

“你背叛了艾倫王，屠夫，你真是給亞汀斯陛下的信任扇了一個響亮的耳光。你會被吊死在國王廣場上，沒有人會赦免叛徒。”

“我沒有背叛！”出乎意料，那句話竟然讓老憲姆低吼了起來，那嗓音聽起來可氣的不輕，“我不是叛徒！註意你的言辭，卡拉雷.南吉！”

“可是，你是。”

“不！”

錚--

巨大的拳頭猛地將鎖鏈勒的筆直，鐵索在哀嚎，我都害怕下一秒他就能掙斷它。

侍衛立刻扭住了他的胳膊。

“你可以處死我！但是，你不能侮辱我！”他睜著那雙發紅的眼睛，怒吼。

“侮辱？”卡拉雷嘲弄的笑了一聲，“你將迪埃的腦袋拿給多彌人，如果迪埃沒有死，你是不是還打算釋放他？”

“迪埃已經死了！他必須回到埃希圖勒神的身邊！”

“誰能將他帶回埃希圖勒的身邊？”

“他……”說著，老憲姆忽然停了一下，目光的焦點第一次落在了這個廳堂裏，卡拉雷的臉上。許久，他回答，“我。”

“……你？”

“我。”回答的沒有一絲猶豫。

卡拉雷擰起了眉，半晌，才再一次開口，嗓音聽起來就像在嘆息，“我知道很多事情。你，迪埃，還有慘死在邊境的艾維……而現在，歐斯卡還活著……”

隨著卡拉雷的話，老憲姆的呼吸越來越粗重，肌肉噴張的胸膛就像海浪一樣劇烈的起伏，“他很快就會死的，就算是僅僅為了蓮娜，亞汀斯也會將他碎屍萬段。我只想盡早去追隨艾維！”

“你在尋死。”

“我從來不畏懼死亡！”

“等亞汀斯陛下回到凡蒂，他將會給你一個判決，屠夫。”卡拉雷揮了揮手，示意侍衛們將他帶走，“我想，他會如你所願的處死你，沒有憐憫，沒有猶豫，就像他對待任何一個叛徒。”

門口，老憲姆停了一下，那雙回轉的目光就像利劍，“我沒有背叛任何人！從未，也不會！”

“把他關進地牢。”一點也沒有理會老憲姆的怒火，卡拉雷很平靜的向侍衛們吩咐著，“讓城防軍的維綸將軍來一趟。”

“走！”

“別停下！”

在侍衛粗暴的催促聲裏，鐵索摩擦聲漸行漸遠。

大殿死寂下來。

我張嘴盯著門口，還沒有從剛才的事情裏反應過來。

老憲姆和菲米斯有接觸。

一定是菲米斯對他說了什麽，不然，如果他只是單單想要追隨那位艾維，他有一千種方法仿佛弄死自己，根本沒必要選擇為我頂罪。

他在撒謊。

這個謊言於我而言百無一害，卻讓我心神不寧，雖然，我也說不出來為什麽。

“你在想什麽？”呆滯中，卡拉雷的聲音嚇了我一跳。

“噢……”轉回頭，太陽的金光讓那只老狐貍的臉看起來刺眼極了，我不禁偏了一下腦袋，“艾維是誰？”

“屠夫的妻子，蓮娜的侍女。”

“他們是多彌人？”

“屠夫是費卡德戰俘。”

“她是怎麽死的？”

“艾維？”卡拉雷在椅子裏動了動，“她抱著蓮娜與迪埃的私生子逃到了塞拉密的邊境，但是，她被歐斯卡抓住了。我聽說，歐斯卡讓克萊克斯將她大卸八塊，卻沒有從她嘴裏得到關於那個私生子的一個字……是個很棒的女人。”

他的語調輕描淡寫，卻依舊在我的腦袋裏勾勒出一幅血淋淋的畫面。

大卸八塊？

“噢……上帝……那麽，老憲姆呢？”

“老憲姆？”卡拉雷繼續翻了翻手裏的東西，“謝多克斯，也就是老憲姆，他被變賣成奴隸，聽說，他在撒格的競技場裏成為了角鬥士，那些塞拉密瘋子喊他，屠夫。”說著，那雙花白的眉毛誇張的往上揚了一下，“幾年後，亞汀斯把他帶回了凡蒂，成為了魔窟的儈子手。那時，他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憲姆，屠夫憲姆。沒人知道他是誰，來自哪裏，畢竟，沒有人能認得出面具下的那張臉，如果那還能稱為臉的話。而位高權重的歐斯卡或許已經忘掉了這一茬。”

“他臉上的傷，是在競技場裏留下的？”

“我猜，是他自己砸碎的。”停了一下，他忽然擡起了頭，看著我的目光有點意味深遠，“你對他很有興趣？”

“他是個很棒的男人。”

卡拉雷從鼻子裏哼出了一個音節，權當是對我的回答。

“……這就是為什麽你選擇在這裏審問他，而不是在國王廣場上？”

他重新看向了手邊的羊皮紙。

“我並不認為他的下場會比吊死在國王廣場上更好。你見過亞汀斯是怎麽對待背叛者麽？在死前，他們會吃盡苦頭。在那方面，亞汀斯是個好手。”

“你認為他背叛了亞汀斯麽？”

“亞汀斯會認為他背叛了他。”

認為？這是個什麽見鬼的詞？

“女士，您可以離開了，您可以去國王廣場上走走，或者去魔窟裏看看。我這裏還有很多事要做。”

他的逐客令可真讓人窩火，忍了忍，我按捺著站起身，走向了門口。

冰冷的大理石折射著朝陽的光芒，讓地面看起來就像是一團絢爛無比卻毫無溫度的火焰。

走在上面的感覺，很虛，很沒底。

“我必須給你一個忠告，‘特蕾莎殿下’。”就在我快要跨出門檻的時候，他忽然又開口道。

停步，“……什麽？”

“沒有人能容忍背叛者，而亞汀斯，甚至連可能背叛的人都不能容忍。”

回頭，我對他笑了笑，惡意的開口，“對，‘尊貴的’南吉大人，你說的一點也沒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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